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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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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聽衛飛卿輕輕柔柔道:“從此刻開始,我給諸位一炷香時間考慮,諸位可與同門好好商量商量。一炷香時辰過後,同意我提議的就上前來,後一步的事情咱們再繼續分說,不同意的,我也只好恭恭謹謹送諸位上路了。”

他說一炷香時辰,舒無顏上前幾步,竟不知何時手中當真多出一炷香,點燃後端端正正插在了空地上。

他們兩人這一搭一唱的看著無端有些逗趣,偏偏任何人都無法因這趣味而生出半點想笑的心思。

唯獨衛雪卿孤零零鼓了鼓掌:“要什麽有什麽,舒先生這樣的人才只怕也唯有我弟弟能夠收為己用了。”

衛飛卿頗為優雅朝他施了一禮:“客氣客氣。”

衛雪卿道:“我也有一炷香時間?”

衛飛卿道:“自然。”

“那麽,”衛雪卿話鋒一轉,“那些個你到目前為止一個字也還未提到的人呢?”

其實衛雪卿的這句話,真正想說的是從頭到尾擺出路過圍觀姿態、衛飛卿也只當看不見的關雎與牧野族眾人。

但在他說出這話的瞬間,一旁忽地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聲。

那咳聲立刻將衛飛卿全副的註意力都吸引過去。

咳聲的主人是賀蘭雪。

她下巴到前胸的位置都已被咳出的黑血染濕,此刻面上黑氣比先前更為濃郁。衛雪卿看一眼就知道,她這是真正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他能夠看出來的事,衛飛卿自然更清楚。

畢竟那一口保命的內力是他傳給賀蘭雪,能夠保得了多久,從一開始他就心裏有數。

對這個女人,他談不上愛恨,但若說他此刻心如止水,那又並不盡然。

他怔怔走上去,不及細想已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柔聲道:“你還有什麽心願?”

隨他一起跌跌撞撞走過來的還有賀春秋,此刻跪在賀蘭雪身邊,那張一日之內驟然老去二十歲的臉上老淚縱橫,嘴唇抖索,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賀蘭雪怔怔看著與自己相握的那只手:“能……再叫我一聲娘親嗎?”

靜靜看著她,衛飛卿道:“我已叫過了。”

賀蘭雪無力搭著他的手:“再叫一聲……就一聲。”

靜默半晌,衛飛卿終是柔聲叫道:“娘親。”

賀蘭雪眼淚忽然流得迅疾:“對不起。”

衛飛卿搖了搖頭。

“這些年我始終是愛你的,也牽掛你。”賀蘭雪聲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生機,帶著某種摯誠,某種虛無,“只是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已經失去再將一個人當做最愛的能力。”

她臨死之前,終於還是承認了。

他十二歲那年就明白的道理。

就放下的東西。

心裏仿佛有什麽松了松,衛飛卿柔聲道:“還有什麽要求嗎?”

“有兩件事……希望你答應我。”賀蘭雪斷斷續續道,“第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第二件事……他已被你淩遲千萬刀了,但是最後一刀,我希望不要由你來下手。”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衛盡傾。

衛飛卿再次陷入了沈默。

賀蘭雪希望他原諒她,不是想要讓她自己在臨死前心安,而是希望他能放下過往,放下心結。

而她希望他不要親手殺死衛盡傾,是不想他此後終生都背負著弒父的陰影,盡管他那個所謂的父親除了血緣根本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如果說賀蘭雪在這之前替衛飛卿想得太少,那她臨死之前對於衛飛卿這兩個請求,必然是全心全意只為了衛飛卿考慮。

只可惜無論哪一個,衛飛卿都無法答應她。

更緊握住她已然逐漸僵硬的手,衛飛卿柔聲道:“我不需要原諒你,因為我早已沒有怪罪你。”

賀蘭雪目光忽而黯淡。

她以為……衛飛卿對她即便沒有愛,至少也有一些恨,一些埋怨。

可是……什麽都沒有,已經什麽都沒有。

她想到那日在九重天宮衛飛卿清醒過後對她的那些質問、那些譏諷痛罵,也許對他而言,那就是他對她所有情感的最後一次宣洩。

她的眼裏卻已經連眼淚都已流不出來。

“第二件事,我也無法做到。”衛飛卿道,“但我可以滿足你另一個要求。你是想要他走在你的前面還是後面?你是不是想要親眼看著他死?我立刻就可以滿足你。”

怔怔看著他,賀蘭雪半晌有些吃力眨了眨眼:“讓我先走吧……”

衛飛卿有些不解。

賀蘭雪輕聲道:“他已經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了,可他終究還有感覺……他會知道我走了,他會在死之前再為我痛苦一陣……這畢竟是我犧牲了那麽多人的性命換來的,更重要的……”眼神掠過衛飛卿,賀蘭雪空空洞洞看著連雲彩也的沒有天空,“你知道嗎,卿兒,我有些害怕……我害怕我看到他死,我竟會為之痛苦……那太可怕了……”

衛盡傾是她這一生之中,前半生最愛、後半生最恨的人。她將自己一切的精力都傾註在這個人身上,甚至忽略了自己那樣歇斯底裏才保下來的孩子。

在二十年前、她與兄長幾人逼得衛盡傾跳崖的那一個瞬間,這些年她從未回想過,但是在死前的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時候她是多麽撕心裂肺為之痛苦,恨不能也立即隨之一起死去的痛苦。

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能再讓自己感受一分一毫那樣的痛苦,因為……那等於讓她死都要再背叛衛飛卿多一次,以及背叛那些為了她的私欲而受盡折磨、而死去的她的同門。

她罪孽何其深重?

她怎麽敢?

她……不敢!

衛飛卿稍微擡起頭。

但他尚未起身,卻忽見眼前人影一閃,下刻就有一人被正正擲在賀蘭雪身邊躺下。

被擲的那個當然就是衛盡傾。

他臉上、身上被衛飛卿不知道究竟劃了多少刀,面上、身上都透出森森白骨,流血已流到他此刻只剩一口氣吊命了。

衛飛卿當然是故意給他留著這一口氣。

衛盡傾這樣的人,但凡還剩一口氣,他必然腦子裏都還是清醒的。

他清醒的聽了衛飛卿這一路的全程。

衛飛卿沒有細說他是怎樣掌握他埋伏在各派之中的那些人,是怎樣知曉他們體內埋了劇毒的同時還埋了蠱蟲,但正因為衛飛卿沒有說,他難以遏制的自行的揣測想象更讓他自己無法忍受。

如果說謝殷感受到被覆仇的羞辱,那他感受到的羞辱必定是謝殷的百倍,千倍。

然而他休說再與衛飛卿一爭長短,他甚至連破口大罵表達恨意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他原本是嘴巴的地方早已看不出嘴巴的形狀了。

衛飛卿當然還是故意的。

賀蘭雪、賀修筠和衛雪卿幾人各自給衛盡傾設想了各種各樣精彩的死法,然而真的執行起來,誰又及得上衛飛卿這樣的幹脆果決又一招致命呢?

衛飛卿抽出了自己的手,將賀蘭雪已然盡數僵硬的手與衛盡傾的手放在一起,然後細細看著衛盡傾的臉。

他的臉當然也早已不能被稱之為臉了,更不可能呈現任何表情。

衛飛卿卻總覺得從中看出了幾分痛苦之意。

也可能只是他杜撰而已。

卻也足夠令他開懷。

衛飛卿笑起來。

在他這笑聲與衛盡傾的手中,賀蘭雪終於完完全全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她閉眼之時,連那原本好似源源不絕的眼淚也早已幹涸了。

賀春秋跪在一旁泣不成聲。

衛飛卿漸漸收起了笑容。

他到這時候,才終於擡頭看。

站在他眼前的人是段須眉。

適才代替他將衛盡傾扛到賀蘭雪身邊來的,自然就是段須眉。

他慢慢站起身來,與段須眉並肩而立,口中輕聲道:“這下好了。”

他說話間,斬夜刀再一次悄無聲息出現在他的手中。

他適才開懷過、痛快過了。

已經足夠了。

就這樣完結吧。

他提起了刀。

然而他提刀的瞬間,另一把刀忽然出現在了衛盡傾身上斬夜刀唯一沒有留過痕跡的正胸口,端端正正的、深深的一刀插了進去。

那是破障刀。

一刀,斃命。

不可一世、害了不知多少人為之喪命又或者生不如死、攪得整個武林數十年難以安定的衛盡傾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被一、刀、斃、命。

他甚至沒來得及哼一聲。

如此輕松,如此簡單,讓場中之人不由得恍惚,今日一切真的就是為了對付這樣一個容易死掉的人嗎?為什麽?

不計其數的人就為了這樣一個人陪葬了嗎?為什麽?

當他被他的親生兒子千刀萬剮的時候,沒有人覺得衛飛卿殘忍,每當衛飛卿劃下一刀,眾人心裏的痛快便不由得更甚一分,仿佛那是每一個死掉的人奉還給罪魁禍首的痕跡。然而到他真正死的這一刻,如同衛飛卿所言,只剩空虛。

他死了,那又如何呢?其餘死掉的人能夠活過來嗎?衛飛卿、衛雪卿、賀修筠這些原本是天子驕子的人物能倒退二十年重新來過然後長成真正的驕子嗎?覆仇……覆仇又有什麽用呢?

便有人忽然發現,原來中途就放棄以覆仇為一生重任的衛飛卿果然是個再聰明清醒不過的人。

而這個聰明人此刻正擡頭瞧著適才代替他一刀宰了他親爹、正將刀拔*出來鮮血立時濺了兩人滿身滿臉的段須眉,目中神色似憤怒似不解似錯愕:“你難不成真如衛雪卿所說是個被虐狂?”

(寫到這裏才明白原來眉眉的定位是忠犬……雖然這個忠犬時不時有點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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